【龙与剑】001萤火
一行人蹚过树林间的小溪，稀疏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落在每个人的脸上，昏暗得像提前到了黄昏。没有风，大地在一片闷热中沉默着，只有跳上草叶的蛐蛐制造出些微声响。此外便只剩下众人的脚步声，单调得像从未更换过其他的旋律。
其中有些人的布鞋早已破烂不堪，身上更是遍布着干结的血污。人群中唯一整洁干净的，也是唯独还未成年的孩子，正嬉笑着捉弄一个妇人的头发，尽管上面已经落满了尘埃。盛夏的花香席卷每一个人疲倦的神经，却无人有气力去寻这甜蜜气息的来处。
“妈妈，你累吗？”男孩儿竭力要探出头去与母亲的正脸对视。
女人埋着头，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都藏在阴影里。这当然也是为了看清脚下的路况，否则很容易就像上次那个瘦骨嶙峋的老人，被石头绊倒后就再也没能爬起来。也许他们早就死去了吧，只是世界还没有给他们一个死去的事实而已。
“把他交给我背吧，你难道不累吗？”队长宋崎把肩上的背包搁在地上，作势要接过女人肩上的孩子。
她抬头看了眼，几撮头发像窗帘一样挡在眼前：“没事。”
队伍的行进已经持续了将近一周，他们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，有些人已经开始为自己接下来的路途做打算，但更多的人……却连思考的力气都已经抽空。当队伍前方的先行者突然停下时，不少人甚至难以控制自己机械性的步伐，纷纷撞在前人的背上。没有人嚷嚷，只是都带着些许好奇抬起头来，眼里渐渐闪烁起求生的光亮。
眼前是一道弧形的裂缝，像一个技艺生疏的木工，第一刀就把作品毁了大半。裂缝中填充着各种各样的植物，细看还有许多指甲盖大的虫豸，繁闹得像人类的城市。裂缝后却反常地只有一片空地，腐烂植物堆积在泥土上，宛如一片丑陋的毛毯。有新生的青翠植物从其中萌芽，乍一望去像片春天的田野。
平坦的地面，也就意味着他们有了一个可以休息，使他们暂避旅途煎熬的地方。谁会去问这片平地的成因？那会被视为最大的愚蠢。
“也许是树倒了，把地都压平了，然后伐木的叔叔们把树抬走了。”望着孩子希冀的眼神，女人只能这样说，尽管她自己也觉得这个胡诌的故事十分荒诞可笑。
“小仙都，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？”宋崎叮嘱完驻地的事宜后，又经过这对母子身边，恰好听到这段对话，忍不住叹口气，摸了摸男孩的头。风吹来深林中带着血腥的气息，让每个人都忍不住瑟缩了头，他也把头埋进母亲的胸口。
“是什么风，居然这么冷？”
“这是什么东西腐烂的味道……”
“难道是已经傍晚了吗？快点把火堆升起来——”
宋崎跺跺脚，一时间这样的议论都消停了。他掰下一段树头的枯枝，往风吹来的地方慢慢靠近：“来几个人一起去看看，不然今晚准没个安稳觉睡……”
几个人骂骂咧咧地走远了。也许并不远，只是浓密的林木的枝叶将他们的声音都遮盖住了。男孩儿挣脱了母亲的怀抱，独自坐在石块上，捉弄来来去去的蚂蚁，把他们吹上天，或者扫落地。已经很久都没有人吃过一顿饱饭了，但他却仍旧好动得像只麻烦的小猴子，他的母亲想让她多保持一些精力，却常常收到相反的效果。在夜里，她有时会被这样或者那样的噩梦惊醒，但这些都是她不愿提起的。她只能轻轻地说：“到妈妈的膝盖上坐一会儿，好吗？今天大家都已经很累了。”
尽管天还微亮着，人们却哈欠连连。许多人好像已经染上了某种嗜睡的疾病，常常在行走的时候摇摇晃晃，像下一刻就要倒下，如行尸走肉一般。有时隔着较为稀疏的树冠看到旅途的终点，也惶恐是一场海市蜃楼的空梦。曾经鳞次栉比的水泥建筑，如今被淹没在无穷无尽的树林之中，这算是一种造物者的惩罚么？如果是，那又是从何时开始就策划好的呢？
周遭渐渐响起了浓重的呼噜声，那是抵抗不住睡意的旅伴们早早就沉入梦乡了吧。可是抱着孩子的女人睡不着，像每一个默默望着天际的人一般，都知道夜晚代表着怎样的危险。像以前一样安稳的甜梦一去不返了，是从十岁的时候，还是十一岁那一年呢？她只记得吹熄的生日蜡烛后面，窗外那棵院子里的苹果树，迎着乳白的月光越长越高。树的根系将楼房的地基撬动，然后整个世界就只剩下电视机待机时浮动的，孤单而妖异的鲜红。那颜色使她无数次从梦中惊醒，然后看一看怀中干瘪的行囊。
如今行囊换成了洁白的天使，而创造出天使的人却逃走了一个。
“妈妈，星星，星星！”
醒着的人都抬起头来。夜幕中满天的星光似乎过于璀璨，甚至有种向着漆黑大地的压迫感，夜风愈发冰冷刺骨。像今夜这样璀璨的星光是十分难见的，若非众人身处一片空地，连月亮都会被漫空的枝丫所遮蔽。星光笼罩着极远处的黑影，让人为那些离群者的处境心生忧虑。但是并没有一个人提起他们，长途跋涉已经让人们连交谈的劲头都提不起来。
但，那真的是星星吗？
随着第一个颤抖着举起手指向天空的人，一种恐慌的气息在众人间弥散，甚至连睡梦中的人都惊醒过来。越来越炽盛的荧光让人忍不住瑟缩，将自己无限地压低，最好缩进脚底的大地。
“星星……下雨？”
这是任何一个天真的孩子都憧憬过的夏夜啊。
“萤火虫？”
狂飙而来的猎刀，裹挟着捕食者的厉啸。